霍元甲与叶问：武侠电影的十年消亡之路

从十年前李连杰的《霍元甲》到甄子丹轰动一时的IP MAN（叶问）系列，中国范的功夫电影似乎依然有生命力，而当今IP的概念本身意味着可持续发展。但今时今日的电影却从过去的武侠片基本蜕变为武打片，“去侠义化”不仅让中华底蕴消失殆尽，影片的质量也乏善可陈。本文想通过《霍元甲》和《叶问》系列为主，从一些侧面来评述武侠片十年来沦为武打片以及背后的精神消亡。
并非对标志性的中国功夫电影危言耸听和故弄玄虚，首先要论述的既不是《霍元甲》也不是《叶问》，而是前两年那部非常轰动，非常有代表性，也更加直观呈现20世纪武术家群像的《一代宗师》。这部王家卫电影在近十年来的功夫电影中可算成就最高，也显得颇为与众不同。都知道，这部影片中恰恰也有叶问的身影，这样一部颇有流水账嫌疑，也并没有特别突出主人公的电影，反而比较全面地观照了这些武术家在一个新时代来临之后的无奈和迷惘。但笔者想要强调的是，该片其实已经用比较含蓄的方式点出（各自不同人物的结局）武侠世界在20世纪消亡的宿命。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一部充满特定风格武侠片，深深带出“王家卫”式的怀旧气息。这一曲传统意义上的武侠片挽歌，至少标志着过去功夫电影常有的那种精神主题不复存在。
在《一代宗师》里，叶问是一个维系武学家或者说“宗师”风范的符号，同时他更像是一个时代见证者。片中真正形象突出的却是八卦掌、形意拳的宫家，不论是老掌门还是宫家小姐宫若梅，乃至于背叛师门的马三，他们都比叶问要印象深刻。由于影片在描绘武林江湖层面偏向写意，八爷袁和平设计的每一场打斗都比他过往的设计更强调优美姿态（至少可以同当年的《卧虎藏龙》相提并论），但影片关于“武”与“侠”层面来说，却仍然集中在“门户之争或者拳法地位之争”。在武学方面，用一些鸡汤体台词烘托了一些简单道理。如“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有人说，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 我但愿他们是对的。我一辈子没挂过招牌，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这些都是以“武”来映照“侠”的没落。过去武侠小说中有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宫家小姐宫若梅以“宫二先生”的名头行走江湖时，本身似乎就含蓄地象征了武术家社会地位的尴尬。尤其影片刻意抹去时代背景，凸显这一批人物所作所为的狭隘和局限。像赵本山扮演的角色故作高深的夸夸其谈外，另外像张震扮演的一线天是感觉唯一融入真实社会中的角色，但偏偏形同鬼魅。
《一代宗师》已经像是目前中国的功夫/武侠电影的缩影或者寓言，外表看似华丽精巧，美轮美奂，但故事内在，精神主题已经萎靡不振，毫无生气可言。《一代宗师》并不是唯一的特例，事实上是这些年来武侠片、武打片的全部写照。
因此，十年前李连杰的《霍元甲》实际要算最后一部真正意义上有武侠精神的功夫电影。当然，影片的质量也不能说特别好。从后来发行的140分钟导演版更可以看到鲜明的主题，而公映时李连杰高调宣传这是他功夫电影最完整的一次总结。当时觉得很是夸张，但走到今天重看《霍元甲》，真的很不幸，确实再没有能够整体更前进一部的好片了，不能不说是中国电影集体的悲哀。
《霍元甲》如同李连杰一样充满说教气息。从早年《黄飞鸿》开始，李连杰演起武学大宗师就爱满口说教，这的确降低了影片观感。但今天看来，这些乏味的内容恰恰表现了霍元甲人物思想的变化，试图突破自己寻找中华武学出路的内心煎熬。前半部分的霍元甲也像是《一代宗师》中那些沉迷“门户地位”、“拳法地位”、“个人成就”等人物的参照。这种传统社会下的武术家没有出路，也没有真正令人敬佩的东西，顶多就是后来的叶问，开武馆收徒弟挣学费。当中国处于时代巨变之下，最终完成蜕变的霍元甲才走上了弘扬武学精神的道路，也就是精武体育会。他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进行斗争，不再是为自己，而是为国人为中华武学而斗争，最后死于阴谋诡计，这种正面大侠最终死于暗算的结局，在金庸古龙的小说中也比比皆是。剧情的优劣可以见仁见智，但这种主题却是当前功夫电影能够演绎的最高境界。此后，再没有一部电影能够真正来诠释中华“武侠文化”的本义，通篇全是“武打”而已。
同样是袁和平设计的打斗，《霍元甲》几乎涵盖了后面《叶问》系列的全部内容。可以说明，像《叶问》中的甄子丹恰恰是放弃了个人的打斗特色，被咏春这一种武术限制，所有打斗无法再突破《霍元甲》曾经有过的设定：传统兵器，各派武学，泰拳，外国人和日本人，而李连杰恰恰是整个华语功夫圈里，打斗最漂亮的，越是使用各种器械，越是打的好看。因此李连杰在《霍元甲》是发挥所长，而甄子丹在《叶问》却倍受局限。
再看十年后的《叶问》究竟演了些什么？2009年第一部上映时，电影刻意给观众传达的就是“一代宗师”这个宏伟观点，不管是导演叶伟信还是主演甄子丹，都非常明确地表示：这部电影是要展现叶问——真实人物的宗师气质，想塑造叶问这个李小龙师父的传奇人生。事实真的如此吗？
可以说，至今三部电影全是从极私人的视角演绎的一个毫无“宗师”气概的“平庸高手”。第一部主要是战争年代，演了一半和平时期佛山地面上武馆林立的背景，由于叶问家世不错，日子小康，但为人不同于争强好胜的其他武术家。主要是叶问的性格比较温和，所以并不羞辱打不过他的对手，但侧面刻画了北方武术家为了生存沦为土匪的无奈。后面战争来临，或许不少观众会认为，叶问面对大是大非挺身而出与日本人勇敢对决，这是“宗师”气概！笔者并不同意，其实这一段是写叶问的挣扎，他是被客观形势所迫，所谓一个打十个固然令人热血沸腾，但剧情本质凸显是叶问为了生存而战！与北方拳师的命运互为呼应。这个一代宗师从来都没有比生存更高一层的思想觉悟。或许这就是编导刻意为之，意图更接地气，但恰恰同他们宣扬的“宗师”叶问完全南辕北辙。这种角色定位，这个人物形象从骨子里就被拉低了，此后两集一直都没有拔高。
看第二部的叶问是战后经历逃亡到了香港，这里是殖民地，当时局势依然复杂，叶问孤零零地要重新立足，所以他依然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为了谋生，他要再开武馆，也要再次打响自己的招牌。片中的两场重要打斗，一个是和洪拳代表洪师傅，一个是英国人，依然是重复这一主题。到第三部，定居香港大约有十年左右，晚年的叶问追求的是一个家的感觉。那么，叶问还是在为自己而战。片中三段重要的打斗分别是保护孩子，保护老婆保护家庭，以及争夺咏春的名誉。
经过一番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叶问》系列究竟在诠释一个怎样的武学宗师，他所有的斗争都是为了狭隘自私的立场出发，固然画面上可以看他打的异常精彩，但整个影片的档次，对于中国的功夫电影来说已经非常不堪。
这里不禁想到，当年徐克的《黄飞鸿》系列，编剧和导演是通过黄飞鸿这个真实人物“虚构”了一些故事和思想演绎在晚清时代背景下，反思中国传统文化在东西方碰撞下的抉择。而今天到了《叶问》这样的电影，功夫电影却已经完全丧失了武侠精神。
回望十年前的《霍元甲》，导演于仁泰和李连杰本身都在好莱坞混过。他们很希望霍元甲这个人物充满救赎也好，转变也罢，一定具有戏剧性，成为一代宗师的设定可以被全世界认可，因此刻意强加了片头片尾杨紫琼推崇中华武术的情节。但由于中华武学和中华文化一些概念的抽象，加上李连杰的说教，不仅中国观众比较反感，而外国观众也未必能接受，例如和中村狮童扮演的日本武术家喝茶时那些不无禅机的谈话。
霍元甲身处清末民初殖民列强入侵的时代，中国人和中国社会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发生了巨大变革是非常现实的背景，霍元甲在编导的塑造下，其实也算是一个写意的中国武学家符号，而且还是能够征服外国列强的英雄人物。而后来如《叶问》却回避社会现实，正是放大自我（可说自私）的当前中国人的精神写照，单单谋求被众多年轻观众认同。总之，中国电影的宗旨已经基本舍弃宏大叙事，排斥家国情仇，刻意简化故事的处理，最终一个个只剩下肤浅和苍白的“画皮”。
或者有人会说，这些年还有专门的《龙门飞甲》、《白发魔女传》、《四大名捕》系列、《血滴子》《道士下山》一类武侠电影。但这些其实统统是没有武侠灵魂的武打片而已。过去著名的《新龙门客栈》在江湖儿女的情感元素下，还有一条真正的渲染家国情仇故事主线，如周淮安本身是为了营救忠臣子女而逃亡。到了新版的《龙门飞甲》，我们的大宗师李连杰又在满口仁义道德，但除了杀了两个太监之外，整个影片中并无什么真正侠义之举，只是刻意强化了武林人士同朝廷西厂在龙门展开的一场正邪斗争（且不说还有一些人是为了寻找宝藏），还是为了武打而武打。
更荒谬的有打着中国超级英雄烙印的《四大名捕》系列，一个故意模仿好莱坞电影风格的中国古装武打片，毫无武学和侠义的内涵。尽管美国的超级英雄电影也有正邪斗争、锄强扶弱的侠义背景设定，但我们可以看，从《霍元甲》到《叶问》，十年来中国电影恰恰是“去侠义化”非常明显，一些人还偏偏以为这就是人性化的设计。
相反，我们可以看那些美国超级英雄是为谁而战？是为地球人，尽管可能是以美国和西方白人世界为主，甚至是一个抽象的“公众”。如美国队长、蜘蛛侠、蝙蝠侠，电影作为重点的一定是他们积极投身“高大上”的公共事务，为世界和平，为民众安全，为打击犯罪等。而我们的武术家和大宗师都在干什么？在谈恋爱，在争名夺利，在迷失自我，在回归家庭……
当然，并不是说蜘蛛侠、蝙蝠侠、钢铁侠、美队他们不渴望爱情和家庭，这些肯定是必备的剧情元素，但他们之所以是英雄，往往是能够为更崇高的公义而牺牲自我，这才是这些人物受人们喜爱和欢迎的地方。而这也就是过去《霍元甲》一片涉及的主题，也同样是叶问档次降低的关键。只不过，当年《霍元甲》表现的过于刻意和无趣。
尽管我们客观上承认，中国文化和美国为主的西方文化有很大差异，但过去被美国和西方颇为看重的中国武侠电影、功夫电影的堕落却是今天中国电影圈自身价值观扭曲造成的。即便这些电影人内心非常希望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而崛起，努力拉近同好莱坞的距离。但今天他们没有耐心再去揣摩塑造怎样的人物，表达什么理念。所以很多影片基本是拼凑段落或者玩弄概念，往往更是只图娱乐观赏性，因此，整个功夫电影的消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